星降文库 理论探讨
正视天人合一(一)缥缈
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在中华文明中持续数千年,却如同海上的仙山,敬奉传统者无不承认其存在,却始终缥缈。
“天人合一”难以定义,或缘于其“大”。那一端是超越凡人视界的“天”,以地面为基准的任何坐标都失去作用,以凡物为对象的任何语言都失去凭托。
而静下心来沉思,凡物有所动,便会在世间留下印记,有所感,便会令人有所知觉。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既然影响中国文化数千年,便不会毫无所踪。寻觅古籍,便可觅见有关“天人合一”的点滴。
历史上有关“天人合一”论述较繁,本文不欲罗列,仅举方便见到的例证,力求说明“天人合一”应合于什么样的要求。
易理角度
自上古奇书《周易》、《黄帝内经》始,对人与天之间的观察与思考便无处不在。毕竟,人力还没有向内探究的技术能力前,天的能力是人学习和增益能力的唯一途径。
这些书中“天”、“人”、“道”都是无须解释的存在,也不存异议。为免当代西哲影响之惑,仍对“天”、“人”、“道”作一明确概述,仅用于本文论述,非标准定义。
天,人及万物生灵所在的宏观自然环境,其力宏巨,不受任何人类个体影响,也不存在神佛等超人类主体作用。
人,即人本身,必要时分人类整体与个体两种角度。
道,“天”的运行规律,宏观、超人类力量,不受人类道德限制,但自有取舍准则。
“天”、“道”独立成义时均可外扩至无限空间的宇宙。但本论题内“天”与“人”相应,又古籍凡论及天人,处处不离阴阳四季,因此限定以“天”作为人类所处的地球生态环境,以阴阳、四时为基本要件,以“生生不息”为至高之德和终极目标。
“合”究竟是什么,正是问题争论所在,学者各持己见,暂不论定,后续讨论中逐步厘清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“合”是两个独立主体间的关系,包括相关的动作、表现、作用等等。
《周易》中未直接出现“天人合一”的表述,但人事须与天相应、合乎一定准则。
《乾卦·文言》:“夫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”。
文中未见明确的“天人合一”表述,但已隐约将人的行为与天相应视为一种可嘉许的大人才具备的品德,也将四时明确作为须关注的重要规律,可视为天道的体现。
“天”与“人”如何相合,《周易》始终未尝提及,也无从窥见。但所合的“天”应是自然本身或自然的运作规则, 应无疑义。
相对此处的直接以人与日月、四时相参,《乾卦》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之语尚只是天与人的德操类比,其对比过于抽象、独立,显得较为单一。
医理角度
同为上古奇书的《黄帝内经》,开篇便提及有修为之人与“天”、“道”之间的关系。
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篇》:“黄帝曰:余闻上古有真人者,提挈天地,把握陰陽,呼气,独立守神,肌肉若一,故能寿敝天地,无有终时,此其道生。
中古之时,有至人者,淳德全道,和于陰陽,调于四时,去世离俗,积精全神,游行天地之间,视听八达之外,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,亦归于真人。
其次有圣人者,处天地之和,从八风之理,适嗜欲于世俗之间,无恚嗔之心,行不欲离于世,被服章,举不欲观于俗,外不劳形于事,内无思想之患,以恬愉为务,以自得为功,形体不敝,精神不散,亦可以百数。
其次有贤人者,法则天地,象似日月,辨列星辰,逆从陰陽,分别四时,将从上古合同于道,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。”
此处可以窥见的更多仍是一种取象、师法的精神,直接相感乃至于同一的“合”,并不是说明得非常详尽。
内文较详细探讨了四时如何流转,人身如何与阴阳、四时相应等,以人象天的思想无不具足。从《阴阳应象大论篇》到《脏气法时论篇》、《宣明五气篇》,各详细说明了四时对人整体及五脏之间的影响关系,可以说充分体现了“天”对“人”的直接影响,或“人”对“天”的单方面感受能力,但还没有到达“合”,或许隐约存在的人(基于阴阳四时)对天道的追求、趋近的意味已摭拾皆是,但毕竟没有明确,更未“合一”。
修真角度
出于对“一”、“太极”的高度推崇,诸多哲人、修行者或道学家将“一”将与传统文化中“太极”的“一”相联结,形成的效果可能更直接,也是一种对“天人合一”的解释和取向。
《齐物论》: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”
此条虽出现“与我为一”,但另一端为“天”尤其为“天道”的意味其实较弱。
《大宗师》:“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……人与天一也。”。
此处实则偏向于人事与天道的理论上合一,具有同样(同构)的原理和准则已可覆盖内涵,“一”应较多地作“一致”解,“合”的意义其实不明显,人的个体意义也不明显。
《山木》:“无受天损易,无受人益难……人与天一也。”。
单看文字,这些字句中确实更多地出现了较为直接的“天”和“一”,其实有几点可以指摘:
一、“合”的另一端“天”模糊,无法指认;
二、“合一”只存在于精神中,属于人对自我的满足,甚至陶醉、臆想;
三、无法客观认定“合”与“不合”;
四、不具有外部效用,更不具有对他人的积极意义;
五、“一”的状态须以出世、修行为前提,在世状态无法“合一”;
六、达到“一”状态的更接近“同一”(不同主体重合),而不是“合”(独立主体间的超距离契合)。
后世修道者、道学家的“天人合一”大抵倾向于此类,其难以成立的理由,也基本不出以上几条。
天人感应
汉朝董仲舒著《春秋繁露》,结合阴阳五行学说,系统分析了君权、王权与上应天道的关系,书中明确提出“天人感应”理论,又强化了“受命于天”的概念,提出圣贤、人主应主动向天道趋近,合乎天道要求,便具有天命所归的意义,可以成为向人间传达天意的王者。其中天道的直接载体就是阴阳四时,只有像阴阳四时一样合乎需要,才是合于天道。
《楚庄王第一》:
“故圣者法天,贤者法圣,此其大数也;得大数而治,失大数而乱,此治乱之分也;所闻天下无二道,故圣人异治同理也,古今通达,故先贤传其法于后世也。”
此与老子“人法道,道法天,道法自然”颇有异曲同工之处,而指向更为具体,落到治国的现实领域。
“为人君者,居无为之位,行不言之教,寂而无声,静而无形,执一无端,为国源泉,因国以为身,因臣以为心,以臣言为声,以臣事为形”
“居无为之位,行不言之教”其实与老子的思想颇有共通之处。
《王道第六》:
元者,始也,言本正也;道,王道也;王者,人之始也。王正,则元气和顺,风雨时,景星见,黄龙下;王不正,则上变天,贼气幷见。
此处对王者提出明确的要求,也体现了王者与天道互为影响的思想,如果王者不正(不合正道),天象也会降下贼气(不适当的气息或灾祸),影响人间和顺。
《五行对第三十八》
“水为冬,金为秋,土为季夏,火为夏,木为春。春主生,夏主长,季夏主养,秋主收,冬主藏,藏,冬之所成也。是故父之所生,其子长之;父之所长,其子养之;父之所养,其子成之。诸父所为,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,不敢不致如父之意,尽为人之道也。故五行者,五行也。由此观之,父授之,子受之,乃天之道也。”
此处将四时(五季)流转的品行与人事的长、养、成联结。陈述的虽是父子人伦的关系,从儒家“事君如事父”的观点,所述的孝德均适用于王者与天之间、民众与王之间。
《为人者天第四十一》:
“为生不能为人,为人者,天也,人之人本于天,天亦人之曾祖父也,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。人之形体,化天数而成;人之血气,化天志而仁;人之德行,化天理而义;人之好恶,化天之暖清;人之喜怒,化天之寒暑;人之受命,化天之四时;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,春秋冬夏之类也。喜,春之答也,怒,秋之答也,乐,夏之答也,哀,冬之答也,天之副在乎人,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,故曰受,由天之号也。为人主也,道莫明省身之天,如天出之也,使其出也,答天之出四时,而必忠其受也,则尧舜之治无以加,是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,故曰:非道不行,非法不言。此之谓也。”
此处说明普通人与“天”相感的原理和必要性。明指的虽然是“人主”,实际适用的是一般人的修身要求。
书中作了非常完整的论述,从原理、生成到行为准则、具体实例,论述周详,对如何实现“天人感应”有非常大的启示。以国家治理作为探讨“天人感应”的领域,既展现了人主动修为以达到“合”的可能和必要,也说明“天人感应”不是与尘世俗务完全绝缘或背离的虚妄境地。
《春秋繁露》与普通儒家著作的最大区别是对阴阳五行概念的深入运用,且摆脱玄学意义,天道不是掌握在某神手中的权力,而是天也应遵循的原则,更将所有原则化为可以施行的方法,并描述了圣人、君子须达到的要求,为后世提供切实的参考。
天命与天德
《春秋繁露》的思想有深度,富于启示,但影响并不足够广大。
理解董仲舒须有两部分的眼光,一是天德(道),天虽然自成系统,但并不是任意妄为,所有作为和选择,都是向着万物生长发展的目标,由无数力量合成向心力,无论从自然还是文哲解读,这部分天然的德操或选择倾向都是存在的,即先天之道。二是天化,即阴阳五行的运行规律,灵活通变又逻辑严谨之处,非深入体会不能察知。
可惜兼具两面修为者并不多。董仲舒之后,儒家继续探求仁德,却不屑五行之理,阴阳五行落为旁门,由道家等江湖人士传续,无力过问朝堂之事。“天命”更多成为一种口号,祥瑞和天符所到之处,就有拥为人主的可能,却无人审视作为“天子”的人主是否合乎“中和”之德,德行失范如何处置。
(如果从约束“天子”之德出发,即便在封建时代,中国式的民主监督制度也可能很容易建立。但后世儒家也未做到不功利,悖上逆乱的大不敬之事没有人触碰,早年的优秀思想便被束之高阁。)
同样,个人如何与天“相合”仍然缥缈,医者继续体会人体与天运的偶合,修道者仍然沉迷精神境界的自我至大,命者继续尝试从天运中探索成败,却只能偶感难以把握。
结语
董仲舒之前的论说中,“天人合一”仍是一种思想、精神,出于对大自然神奇的造物、运化能力的敬畏,人们相信顺从天的精神可以获得更好的生存和发展。
董仲舒是一个独特的节点,《春秋繁露》对“天人感应”从构成、方式、方法作了系统的论述,使“天”与“人”的关系不再是虚妄的纯粹想象的存在,而通过客观事物联结在一起,并可以由一定原则校准。即便这其中仍有较多人为的眼光,但有些因素是不容移易的,比如符合自然要求的“中和”,它们决定了构成天人关系的基础是坚实的。
循董仲舒的论点,即便今日再无手握君权、王权的“人主”,“天人感应”的思想仍然令人深思。“中”、“和”从来不是虚无的精神,而是完全可以践行的准则,也完全可以为人带来切实的益处。以五行的方式去寻觅,可以不只在虚无中想象“天人合一”,而是真切地感受“合”,更可在感同身受中进一步理解“天”,理解那些可以永世不易的原则。即便在科技高度发展的现代,仰望中仍不会失去对“天”的敬畏,及对先贤智慧的尊崇。
这样理解“天人合一”,不一定全对,也未必是古人所思所想的“天人合一”全部意义,但至少不失古人指明的内涵,使传统的优秀思想不空、不虚,并有面对科学继续传承和发扬的可能。
2025.12.15>
十月 廿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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